我在神仙居看月亮

我在神仙居看月亮

月光真亮。神仙亮得发白。月亮

一排尖尖的神仙叶片和花穗抽拔着升向幽深的月色中,高过头顶。月亮我们抬头看,神仙看这茂盛的月亮吸收着月光的植物是什么。有人踮起脚来,神仙将头埋入茂密的月亮叶,才发现,神仙竟是月亮一片玉米地。

夏日,神仙玉米长在神仙居的月亮月光里,月光将玉米细细的神仙须照成花穗。一群喧嚣凡人,月亮走在神仙居的神仙夜中。在一条路边,注视一片被月光照亮了的玉米。有人惊叹,玉米原来长得这样高大!玉米白日没这样高大吗?真奇怪。

身后,一家叫作小山村的屋子被我们抛在浓重的夜中。它灯火寥寥,缀在夜中,悄寂无声,紧闭着门。前一分钟,我们还在那屋子中推杯换盏。那屋子里一对神仙眷侣,妻子管账,先生下厨,只把山下有的农家菜,端上桌来,以供我们这样的山外来客享用。

只是,如今转个身,倒像从未去过。

夜是这样的,夜会把过去与未来照得模糊,夜只有当下。

夜里,人成了影子、屋子成了影子,影子落在大地上。树的影子微微动,有风。抬头看,神仙居的山也成了影子,神仙居的影子一点也不如白日巍峨了,它的山头,圆圆的,柔软的如同仙居麦脸一般。

我伸出一只手来,放在月色下看,五指影影绰绰,同伴说,啊呀,你变透明了。是深灰色接近黑色的透明,在夜中,我变得透明,融化在夜中。我变得轻盈,成为薄薄的黑色的纸片。

爱跑步的同伴说,真想在这样的夜中跑起来,我在黑暗中使劲点点头。清凉的风吹来,我想,在这样的夜风中奔跑,就是御风飞行,说不定,借着地上的细溜溜的影子,可以一直爬上树梢。

抬头看,那是青松的影子。直溜溜的树干,蓬松的一团枝头松叶,整饬有序。白日,它们隐在树丛青山间,绿色相间交杂。现在,黑色将它们显现出来,如卫兵守立,守着什么呢?守着山、守着月、守着清风。它们在风中不动。我看了一会儿,它们只是存在而已。

借着树梢,可以一直攀上神仙居的山。同伴说,只要脚尖那么轻轻一点,便从树梢跃上了山头。

这话听起来多么荒唐,但不假的,你要来夜晚的神仙居看一看。夜晚用影子把我们与白日分开,又用影子把低处与高处相连。树梢就在路檐,山头就在树梢,月亮稍远,月亮与一切都保持一点点距离,月亮躺在星星铺成的夜床中。到月亮上去,还是需要一个梦。神仙居离我们的月中梦真近。

神仙居的山,大约从来很少夜中看。夜中的神仙居,山似馒头、似半圆球、似……拳头、大碗?神仙居的山,一点也没有白日嶙峋的巍峨,而是敦厚、温柔、轻盈、可爱,像有人挪了布景板搁上去似的。

或许只有我在看山。

同伴们,打着一点光,举了网兜呼啸着下河捉鱼。山下的溪水,在夜色中也发着白。夜中溪鱼如我们一般,在月白清风中浮于水面。啊,不对,我们这是偶然的夜晚,我们是溪鱼的偶然。溪鱼们定当想,这是哪里来的,一群吵吵闹闹的世间人。幸好,世间人在这神仙居住的地方,也只是和鱼儿开了个玩笑——同伴们把捉住的鱼又放了。

让我们把时间推回四小时。

神仙居的夏夜,其实从下午七时左右开始。

五时左右,我们在神仙居的山下观看一枚月,月很小,挂在山梁,日头还未落下,月像宇宙随便投掷的一枚光亮小石子儿。我在这枚小石子儿下吃一枚桃子。桃子好甜,令我想起小时在这样日夜交替的傍晚,和家人一同,坐在门槛上吃着果实的日子。

这样闲适的等待日落的日子,很久未曾有。这样等待时间自行溜走的日子,也很久未曾有。

太阳下,人们不断远行。月亮来了,月亮使人停驻,停驻下,做一些忘机而无目的的事,无所事事吃个甜甜的桃子,在桃子的甜味里看山。多好。

五时多,别人下山,我们却上山。七月的日头真当高,上山等待夜晚的我们在路途上汗流浃背。

日头下的神仙居,石壁耸立,光秃秃的崖石上,连植物也难攀缘。如果不是那如飞升一般的索道,我们如何上得去?前几次来,问过不少当地人,都说,从前只窥得一二,却从未见全貌。但从前也有好处,不见全貌,便想山中许是真有仙人。如今也好,如今可想,仙人无处寻,但有攀云梯,自当上神仙居当一回仙人。

看落日,要上南天顶。我们上南天顶,沿路遇见木荷,一种开白色小花的高大的树。很多人第一次见,只一路说着这漫山遍野的木荷。也有人喜它好看,将它戴在自己的耳鬓,是个男人呢。他坐在一株青松下,说起古代男士簪花的习俗。还遇见一树野杨梅,小小的红色的果实,几颗落在地上,有人站在树下不肯走,说,要等风,等风砸一颗下来。他说,也许仙人是这样采果的。

已过下山时间,南天顶空无一人,唯我们一群人,在高空的玻璃栈道上游走,有人战战兢兢,有人如履平地。这样玩闹着,落日便从一侧悄无声息地来了。落日来,大家都面向它,默默不语。如此宏大的谢幕,我们该说什么呢?谢幕却只有那么短暂的一小段时间,那么一小段时间,谁又多久未曾静静注视。

起先,落日是一团亮光。亮光渐坠入云层,亮光把层叠的云晕染成金黄色——它变得温柔了。光亮渐渐褪去,太阳显现出原有的轮廓,云层厚重,使它若隐若现。

有人轻叹:“落日好看,还要看云。”

云使落日变得丰富,也使落日变得不那么伤感。豁达的同伴安慰忧愁的同伴:第二日,太阳还会再升上来的嘛!乐观的同伴就说了:那云层,倒像鳗鱼干。一位年长的同伴是仙居当地人,他指着远处层叠的云层,回应她,几万年前,那边的确是海。

沧海桑田,云海山川。如今,海成云,云海上,灼日渐息渐落,隐入地平线。天空染出一片瑰丽的晚霞。晚霞前,双手合十的观音像肃穆凝视,深色的火山岩体被照得更深邃了些。而我们的脸,变成紫色的、粉色的。

谁想到呢,夜是从那么柔媚的颜色开始降临的。

夜幕渐合,追着我们下山的脚步。脚步有风,那位喜爱木荷的男性,忍不住又擒住了山路边的一小枝,他将头深埋进花枝。往后他关于神仙居的夜,便多了几分木荷的香。

读川端康成的《花未眠》:“夜间四时醒来,海棠花未眠。”这人的心真哀愁啊。

我更赞同《枕草子》的夏夜:“夏天是夜里最好,有月亮的时候,这是不必说了,就是暗夜,有萤火到处飞着,也是很有趣味的。那时候,连下雨也有意思。”

应当是这样愉快的夏日的夜晚。

神仙居也有萤火。它们时隐时现,高高低低飞跃在路边溪水之上的丛林里。它们时隐时现,我们惊呼起,追逐而去。

许多人谈起曾见过的萤火。有人说,在日本时,朋友曾专程开车带她去一地看萤火,快至目的地时,朋友关上车灯,他们坐在车中,看窗外一片星星点点。许许多多的萤火,将他们围绕。如梦一般。

有萤火,便想起幼时父亲背着走夜路。也在这样月光如水的夜晚,父亲贪慕游玩,在邻人家中待得晚了,将睡眼惺忪的我放在背上,走长长的山中夜路回家。没有一盏灯,只有月亮,冷风吹到背上,我瑟缩着。父亲说,不要怕,也不要回头,肩上有明灯。我想,那是指萤火吧。或是天上璀璨的星。

神仙居的星空,很亮。星星在天上汇成一条河。但少有人见过。我问许多当地人,都说,哪里呀?我说,神仙居山下,那条从南门到北门的路上,漆黑的夜,走进去,便能见到。当地人睁大了眼睛,点点头,说记下了,下次一定来看。

忧愁的人,应当来这夜中走走,应当比李白还要豪迈。李白说,危楼高百尺,手可摘星辰。不敢高声语,恐惊天上人。走在神仙居的夜中,可高声、可歌唱、可学鸟兽鸣。不过,李白说的是《夜宿山寺》,神仙居内有座西罨寺,若游走到寺中,不可高声,只当学贾岛,僧敲月下门——你我都在那古老的门扉上,轻叩几声。

做个夜游人吧。意犹未尽。

第二日,灼日又当空,对面友人说,好像仍走在昨日的夜中。我看着她面容柔和,双眼里仍装着昨日的夜,夜色如水,夜的温柔有如一双眼的温柔。

我喜爱的作家说:“太阳出来后,全世界都真实了,唯有月亮像一个梦。”从神仙居的梦中醒来,如今却好似还在那夜中、梦中。

栏目主编:孔令君 文字编辑:陈抒怡 题图来源:图虫 图片编辑:苏唯

来源:作者:松三